读前必看本文雷点与设定
半梦半醒时有人用很温柔的力道给自己擦头发,伊得糊里糊涂地配合,他喃喃地叫了谁的名字,那个人也轻声应下了,被子换了新的,闻起来香香的,他于是睡得安稳了一些。
只是做的梦并不怎么好。
梦里是他的第一个客人,高矮胖瘦之类的东西他一概忘记了,记得最深的是挂在橱窗上的红灯,那天是雨天,红灯在潮湿的空气里飘摇,像要烧尽的炭火。
雷声轰隆作响,瞬间贯穿现实与梦境,伊得迷蒙地睁眼,依稀记得睡觉前外面还有太阳,但现在室内一片昏暗。
自己这是睡了一天么?
“现在是下午,这么暗是因为午后开始下雨了。”
还没有完全褪去少年青涩味道的嗓音在静谧的室内响起来,床纱被人拨开,露出后面一张温和秀气的脸。
“八云……”伊得含糊地叫人。
“是我。”少年点点头,将床纱彻底撩开,现在伊得能听到外面的雨声了。
脖颈上冰冰凉凉的,初醒的流莺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想拨弄一下异样处,动作到一半被人拦住。八云握住伊得的手腕,认真交代:“不要碰,那个伤口还蛮深的。”
“医疗”是全世界都匮乏的资源,遑论死个把人都不会引起注意的红灯区,比起病危后才追悔莫及,不如重视每一个细小的伤口。
“不算什么吧。”伊得趁着对方不注意坚持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贴着纱布的颈间,在他看来那个牙印并不值得关注:“包扎了的话晚上还要撕下来。”
这种碍事的东西会影响客人兴趣的。
少年的呼吸轻轻一滞,很快又遮掩过去,他将伊得的两只手都拢在掌心,认真地看青年的眼睛:“雨大概要下到明天,晚上不一定会有客人,如果真的有人来……”
鸦羽般的眼睫颤巍巍地扇动,像是不忍又或是类似的情绪在少年的眼底翻涌:“有人来的话,我再帮你处理,不管怎样,这种见了血的伤还是应该重视的,伊得先生要好好——哎?”
头顶被人轻轻敲了一下,八云疑惑地看过去,对上青年的笑。
“好啰嗦。”
是抱怨的话,但是语气却是和煦的。
“不用担心啦,这种小伤……”伊得伸了个懒腰,修长的身姿被拉成一条细细的弦,干净的新睡袍柔软地拥抱他,让他放松又惬意。“对了,这是你自己买的药膏吧?”伊得不自觉地想去摸那块纱布,触及八云不赞同的目光后立刻讪讪地止住动作,转身爬去床脚拿自己的宝贝匣子。
八云轻飘飘地投去视线,看到柔软的衣料顺从青年流畅的身体曲线垂下,勾勒出细瘦的腰肢和微微弯曲的脊线。
很美好。
“呐,给你。”
伊得抱着匣子盘腿坐回原处,从里面拿出一大把铜子和银币:“做学徒没多少工钱吧,别把薪水浪费到这种事上啊,要我说那些药膏都是骗人的,还没有口水好用。”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有给你舔过,但并没有用。
心里这么想着,少年乖乖接过了那把零花钱,过往数年的经历告诉他如果这时拒绝那么对方一定会一边假装掉眼泪一边念叨“八云是不是嫌我挣的钱脏呀?”
他总是擅长将自己的苦难当作玩笑的谈资,伤害自己这件事没人比他更熟练。
将钱币收进贴身的口袋,八云想着要用这笔钱去多买些香薰,伊得在闻着香香的味道时会睡得好一些。不经意地瞥到匣中的财物,一枚紫色的水晶大喇喇地闯进视线,刺得眼睛都疼了起来。
“那个是公爵给的吗?”八云忽然问道。
“嗯。”伊得毫不避讳地把匣子转向八云:“那家伙超大方的,哈哈,再多来几次说不定我会比老板娘都富有哦。”
少年没有回应,只有唇角在“多来几次”几个字落地时不悦地向下一垂。
可是他无法说出任何不满,那是伊得工作的一部分,是伊得所有的收入来源,是数年间伊得“养育”他的依仗。
他们都因这份收入才得以在这并不安稳的世界中存活,为此他的全部抗议只能封缄,否则他吐出的任何一个字词都将带上自命清高的味道——即使他本意并非如此。
这点多愁善感未能入伊得的眼,青年只是抱着匣子在床上愉快地打了个滚:“我要攒钱买一个玫瑰园……啊、葡萄园也不错,八云还可以来给我酿酒。”
这人猫一样蜷起双腿,自下而上地看着八云,双瞳圆而亮,最醇厚的白葡萄酒也比不上他眼底憧憬的光。
伊得翘起小腿自在地摇晃,他将匣中的珠宝一个个捡出来罗列到床单上,与其说是在细数他所拥有的财富,不如说他是在数一个阳光明媚的未来。
“对了对了,我听公爵大人说有的官员为了钱会卖平民的户籍,以后能找到门路的话一定要给八云买一个。”
青年如此雀跃地说道,得来八云微不可察的一怔。
他是偷渡客与红灯区流莺廉价的“爱情结晶”,不然除了这个理由以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个朝不保夕的奴隶会选择让自己一贫如洗的生活中再多出一个累赘。
这姑且能称为“丰满了精神”的日子持续了十一年——多么漫长的时光,如果八云是个短命鬼,那么这十一年将会是他贫瘠又安宁的一生,不过显然他不是。
十一岁时他的父母双双死于疾病,老板娘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拖离双亲的尸体,那天也在下雨,雨水为他洗去了脸上的灰尘,让人看到了他尚算出色的容貌。于是老板娘立刻露出一张笑脸,原本要说的“滚出去”也变成了“留在这里工作”。
他害怕得要死,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事实便又要直面飘摇的人生,他以为自己终局已定,但这时伊得出现了。
在他被人踩到脚下、只能悲哀地匍匐在漂着烟丝和秽物的泥洼中时,伊得站在二楼的围栏边上,并不洪亮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连绵的雨幕,他说:“我买下他了。”
八云至今仍能将那一幕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雨水撞上手背时蹦起的水花,还是钱币落地时跳跃的弧度,亦或者是老板娘笑起来时森白的牙……而最明了的,还是伊得抱起他时温暖的胸膛,以及一缕贴在脸颊的栗色湿发。
伊得买下了他,用了三枚银币和八个铜子,从此他成了伊得的跟班、再后来又变成伊得的“家人”,整个Birds Pavilion的人都知道他是生于红灯区的黑户,比奴隶更不被关注的存在,但他知道不是的。
伊得在关注着他、在保护着他,教他认字、给他饭吃,甚至还给他找了一份酿酒师学徒的工作。
如果伊得憧憬的未来是一座玫瑰园,那么八云憧憬的未来则有且仅有伊得,他就是他的玫瑰园、他的葡萄酒、他一生都将为之追逐的热望。
而就像伊得总是想为他付出些什么一样,八云也一直想要伊得比起他更先考虑自己。
“我不需要那个的,伊得先生。”
八云把餐盘端过来,上面有一盘蔬菜汤和切好的大麦面包,还有一小杯八云从工作的店铺里带回来的白葡萄酒。
“我不觉得一个平民身份能带来多少便利,而且那种为了钱卖户籍的官员能被公爵记住就说明已经太张狂了吧,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清查,到时候和他做买卖的人肯定会倒霉的。”
少年很自然地用浸了水的手帕给伊得擦手,伊得很累的时候喜欢在床上吃饭,八云不会纠正他这种可爱的习惯,最多只是督促他吃东西前记得洗手。
伊得耷拉着眉眼,任由别人把他的每一根手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白色的手帕上绣着“Birds Pavilion”的字样,“飞鸟馆”,这是这家妓院的名字。
红灯区的工作者们总喜欢用高雅的名字来为自己龌龊的生意盖上层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不管怎么想“飞鸟”都是自由到令人羡慕的生物,而以这美丽意象命名的地方却是许多人的被囚地。
这种话说出去大概会被人耻笑,说“奴隶有什么自由可言啊”之类刺人的话。确实,比起享受这个社会或屈服于这个社会的人们来说,伊得的某些思想大可以被称为“异类”,可他的所求并不多,他想要的自由仅是“去外面看看”而已。
伊得今年二十三岁,自他有记忆来就一直待在红灯区里,第一年干这活的时候伊得有恳求过客人带他出去转转,因为那年的五朔节很热闹,山楂花顺着风飘到了伊得的窗口。客人本来已经答应了,但是快要溜出去时老板娘发现了他,他被打手一拳打断了肋骨,垃圾似的扔进黑房子。
总之后面虽然命大活了下来,但老板娘对他管得很严,就连贵客的宴会邀请都没有让他去过。
……啊,好像想远了。
伊得回过神来,顺着八云那双已经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手往上看,少年的脸颊上已经有了鲜明的轮廓,大概再有个半年就能彻底变成一个英俊的男人。
“哎,一不注意八云都这么大了。”伊得喃喃着说:“没有户籍绝对不行啦,黑户没有办法结婚的。”
八云愣了愣。
“你的人生还很长啊,平民虽然说到底还是底层,但比起黑户和奴隶已经好很多了,成了平民就能正大光明地做酿酒师了,或者去经商、学习都可以,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
伊得抽回自己已经擦干净的手,将散落在床上的珠宝重新捡回匣子,唠唠叨叨地说:“干这行都活不久的,说不定还没等我攒够买玫瑰园的钱就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死了,到时候就要麻烦八云带着这些珠宝好好活下——”
“砰——”
餐盘被人冒失地打翻,切成片的面包跳进撒成一滩的蔬菜汤里后又转着圈滚走,在地板上画出一条滑稽的湿痕。
情急之下浪费了食物的少年将他最重要的“家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从酿酒师那里搬木桶练出来的力气全用在这个怀抱里了。
“八云?”
“我不会让伊得先生死掉的。”八云近乎执拗地说道。
少年人总是这样,觉得只要自己说了“不要”,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都会为他让路,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心想事成是神明才有的威能啊,他们只是命贱的下等人罢了。
伊得无言地看着垂下的床幔,八云的怀抱比别人的要冷一点,因为他小时候没吃过几顿饱饭,身体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弱很多,这几年虽然有所改善,但体寒大概再也治不好了。
而这还算幸运的,还有很多人只能获得比“体寒”悲惨一千倍、一万倍的结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童年悲惨会死,不好好吃饭会死,惹到上等人会死……人命是最廉价的东西,所以“我不会让你死掉”是多么愚蠢而无知的许诺。
伊得动动唇,他本想说“明明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尽说些小孩子的任性话”,可这话到了唇边就忽然变了样子:“啊,那就拜托八云保护我了。”
算了,他想,八云只是不想再失去亲人了,这有什么好打趣的呢?
窗外又响起一声雷,雨水不断地拍到窗子上,劈啪作响,伊得的耳朵动了动,他拍拍少年的脊背,摸到了一手已经紧实起来的肌肉:“好啦好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再不吃饭我就要饿死了。”
“啊、抱歉!伊得先生!我把你的午餐——”
“没事没事,刚好我不喜欢吃胡萝卜。”伊得退出八云的怀抱,倒在床沿看蔬菜汤的残骸:“啊,卷心菜也不爱吃。”
“哎?可是明明以前就……”
“只是今天不爱吃!哎呦,不要问那么多了。”伊得坐起来踢八云的大腿,雪白的足在少年黑色的裤子上不轻不重地一踩,惹来少年一声惊讶的低呼。
“总之快去厨房拿新的饭菜啦,胡萝卜、卷心菜、还有芦笋豌豆都不要吃。”
伊得像是仗着家人宠爱于是就无底线挑食的孩童一般耍起赖来,他在床上打滚,宽松的睡袍藏不住他细棱棱的手脚,昏暗中那臂膀与双腿白得惊人,八云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哪里才不显得冒犯,只好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汤汁收拾好,晕晕乎乎地给出别的选项:“我、我之前看到厨房有覆盆子和红醋栗的果干,要不就烤点饼干吧?”
“好!谢谢八云!”
青年在床上跳起来,捧着八云的下颔在他的脑门上印下了一个响亮亮的吻:“好喜欢八云的!”
少年只觉得额头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触,接着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玫瑰香,那是早上他给伊得换的被子上香薰的味道。
哎、哎——这也太、太超过了!
红晕从脖颈向上蔓延,八云那张冷白的面颊很快就变了一个底色。他抬起头,鼻尖擦过伊得露在外面的纤细锁骨,唇角控制不住地翘了又翘,最后变成一个喜悦的弧度。
“我、我也好喜欢伊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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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闭合,清晰的脚步声消匿于走廊柔软的地毯,在彻底听不到任何声音后,伊得兔子一样蹦下床,白皙的脚掌轻盈踩过印着花纹的浅蓝地砖。他在窗前停下,富含杂质的彩色碎块玻璃嵌在木窗框上,那之后关着春末夏初霏霏的雨色。
流莺拉开窗子,潮湿的水汽和初见暖意的风争相吻上他的脸颊,琥珀眼睛收拢起漫天氤氲的水色,他歪着头向下望去,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好奇心重的鸟儿。
“每次给你开窗,我都感觉自己是在接私活。”
有人停在雨幕之下,与墙角丛生的常青藤站在一处,似乎是听到了流莺的玩笑话,黑色的斗篷被一只大手掀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和一双常年栖居着倦色的瞳孔,他无精打采的眼中映出窗边的青年——漂亮的脸、栗色的发、修长的颈。
“怎么会,”
昆西将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发顺到脑后,老神在在地和那只鸟儿说话:“我们又不上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