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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伊得】飞鸟未在此处停留(5)

读前必看本文雷点与设定 

 

橡木桶整齐地码到酒窖尽头,八云俯身拎起一桶葡萄酒,肩胛上的肌肉在动作间伸展又隆起,他将三十升的酒桶扛到肩上的动作比贵族餐前的祝酒还要利索。

店门前停了两架马车,车夫正无聊地凑在一起捻烟丝,八云过去把酒桶卸到车上,余光分辨出两个车夫都不是他想见的人。

马车很快装满,酒窖里的酒桶还剩下不少,说明一会儿还有空马车会来。短暂的休息里雇来的工人在檐下把凉水浇在头上,八云蹲在工人身边,没注意被淋了一后背。对方“哎呦”着说了声抱歉,他好脾气地笑笑,说没关系。

老板和酿酒师在柜台后面说话,脸色不怎么好,像是在为什么烦恼,八云蹭过去几步,听到些断续的句子:

“还不能……会打……搬走……坏了……办?”

“……万一……北方……退路。”

“北……烈酒……市场……”

街角传来“轱辘辘”的响,八云定了定神,放弃身后的絮语,凝神向声音来处望去。新的货车队伍驶过来,前面那一架上有两个车夫,少年眼睛亮了一瞬,脚步轻快地又钻去酒窖搬橡木桶。

 

伊得很少在白天下楼,一般这时候他都在睡觉。

青年的脚步很轻,木楼梯没被他踩出一点声音,路过大厅时门口的打手警惕地看这只娴静的流莺,他们都知道这个头牌有“前科”,但流莺这次确实没想跑,他只是走到某扇门前,不知道是焦急还是冷静地等待着。

门后传来隐约的咳嗽,伊得耳尖动了动,低下头没意思地掰手指,掰完了又低头看自己的脚指头,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穿鞋,不见光的地面有些凉,他就把一只脚踩到另一只的脚背上,过一会儿就调换个个儿。

就这么反复了三回后,伊得又听到门后响起一个和润的嗓音,那是奥利文的语调,他们很久没见了,但伊得依然记得神父语调后不明显的颤音。

他又想到他们的初见。

伊得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很漂亮,很多客人都喜欢叫他做手活,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双手的某一段过去很不体面,指甲被钳掉一半、手心被打过钢针,血淋淋的样子能叫所有客人反胃。

他一度游走在死亡的边沿,是奥利文救了他。

病糊涂时的自己说了很多胡话,但不甚清晰的意识却牢牢地记得有人耐心地回应了自己的每一句呓语;后来脑袋清醒一些他还听到了祈祷的声音——这点犹为离奇,一个宗教徒竟然为了流莺向他的信仰祈祷。

伊得承认那一瞬间他确实被某种神性笼罩了,但这种神性并非来自那位名号响彻大陆的神明,而是来自一位神父。

来自奥利文。

木门吱嘎一响,身着白袍的青年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比那张久违的脸更先触到他的感官的是一阵纸香——是莎草纸的香味,神职人员的教典大多由莎草纸装订,积年累月的讲经后,他们的身上就也带上了这股香气。

接着有人走出来,神父千篇一律的达拉里斯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更加虔诚,他的颈上挂着一枚镶了绿色宝石的十字架,除了那双青翠的瞳孔,这宝石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这是他们时隔多久的重逢?

伊得在心里无声地数,从某年早开的山楂花数到今年还差几天到来的五朔节,最后略略得出一个区间——三年多快要四年。

这应当并不算是多长的时间,可伊得却忽然有些被灰尘糊住口鼻的窒息感,看似端端正正地面对着神父,可内里却如梦般虚幻。

“伊得。”

神父和之前在窗下打招呼的那个神父重合,这一声叫醒了伊得,使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还算体面的重逢。

“奥利文……神父。”

 

楼梯好像忽然有些长。

伊得走在前面,奥利文落在他身后。流莺带神父上楼时惹来打手的阻挡,他也只是镇定地说:“奥利文神父也要给我看病。”

这话实在有根有据,比起以“放血疗法”闻名大陆的帝国医生,使用草药作为主要医治手段的教国神父们显然更受欢迎,而奥利文更是例外中的例外,他是唯一一个愿意进入红灯区免费为流莺们治病的神父。

而这也更能说明奥利文实在是个天大的好人,起码在伊得眼里,神父本身要比他那不庇护奴隶的信仰要高尚得多。

总之奥利文作为一个绝不适合出现在这里的“客人”最终还是得以登上三楼的贵宾席。

神父低眉顺眼地踩着伊得的脚印,他注意到流莺光溜溜的脚掌踩进楼梯上铺陈的毛毯,软软地陷进去,轻轻地提起来,他也跟着那些不明显的凹陷拾级而上,目光克制地聚焦在伊得纤细的脚踝上。

托加长袍此时已不算流行,可当这件衣裳穿到伊得身上时却忽然有了超越时间的魅力,奥利文认得出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羊毛制品,可在流莺轻盈的脚步之间,那块布料竟像是一朵浅淡的云。

神父的指尖无意识地搓揉药箱的挎带,他眼下的余光看到胸前的十字架在不甚明亮的环境里幽幽地闪光,身为宗教徒他本应对踏入这里感到羞愧,可他并没有,正相反,他的灵魂深处有一股欢欣正张扬招展。

当伊得在心理默数分别的日子时,没人知道他也在怀念那段说得上是特别的日子。

一阵浅淡的玫瑰香飘下来,悠悠地在奥利文的鼻翼边沉浮,时轻时重,他的教典里说魔鬼从地狱来,以美貌与香气诱人,若人沉迷就要被敲骨吸髓。神父在二十岁以前一直以为这是真的,直到他遇见伊得。

——原来人的身上也有香气,原来“美”只是“美”,“香”也只是“香”,就像玫瑰也只是玫瑰,人们不会把它的花瓣和香气分开来看,也不会说玫瑰是魔鬼诱惑人的道具。

簪着孔雀翎羽的门在三楼尽头无言敞开,伊得几乎是屏着呼吸的,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此刻却忽然有了点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他正要将一位兼济世人的神父引入流莺的工作间,这种行为大可以被称为是“亵渎”,让他觉得自己死后理应要下地狱。

即将迈过门槛的脚步也稍稍一顿,他有一瞬间的窘迫,而这时有人揽住了流莺的肩背,莎草纸味儿的怀抱推着伊得迈出了他犹豫的那一步,在房间里更多馥郁的香气涌来之前,神父喟叹般地说:

“好久不见。”

不同于之前阳光下那兴高采烈的呼唤,这个短句说的又轻又平淡,可伊得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钝器狠狠地砸中心口,他的唇瓣翕动,纸香攀爬着向上,固执地黏上托加长袍。

某种无法言明的生疏于是缓缓褪去,伊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久不见。”

 

三色堇离开花瓶有一段时间了,花瓣边沿有些萎靡,伊得将这束倒霉的花放回原位,不走心地祈祷它们不会太早枯萎。

奥利文坐在小桌边上,礼貌地打量这间自己未曾踏足过的房间。

在那段已经有点遥远的岁月中流莺的住处并不是这里,那会儿他住在二楼边缘一个见不到太多阳光的屋子,很简陋,只有两张床和一张桌子,小的那张床是给八云用的。

在奥利文的记忆里那个叫“八云”的孩子的面目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伊得晚上有客人时会叫那孩子去教堂找他学点遣词造句,等夜深到红灯区也静寂时八云就自己跑回来睡觉。

有时奥利文来飞鸟馆义诊,青年就会在后门等着他,拿着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旧书本问他某某词怎么读——更多时候是伊得在教八云读写,可他懂得也实在不算多,所以神父就成了那个最适合请教的人。

这段起于妓院的往事带着回忆特有的朦胧色彩,奥利文在回忆中抽出身来,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伊得放松了肩背,他坐在奥利文对面,白色托加随着他的动作扭出新的褶子,青年很自然地理顺,笑着开口说出这次“会晤”正式的第一句话:“这几年过得还不错。”

他先是说了自己的现状,像是提前安抚了对方还未问出口的担忧,接着才问:“你呢?”

  

我呢?

  

奥利文有些出神地望着茶杯上升腾的雾气,他当然也很好,祷告、传教、做一些所有神父都会做的事情,从他十四岁成为教国的传教士开始就是这样的生活,一成不变。

“我也很好。”奥利文轻声说,他望进青年褐色的眼底,很认真的模样:“这段时间都会在帝国。”

至于“这段时间”是多久却没有给出具体参考,伊得没有追问,似乎已经提前预料到答案。流莺的指尖轻轻点了两下杯壁,灼热的玻璃吻上指尖时有刺痛的感觉,他没在意,努力想还有什么话适合久别重逢。

常见的用来寒暄的话似乎并不适合他们,而伊得也并不打算拿自己工作中的趣事脏了神父的耳朵。对话暂时停滞,直到奥利文找到了新的切入点:“我现在住在外面的教堂。”

他在桌子上虚虚地点了一个点,示意这个点代表飞鸟馆,接着向右划了长长一道:“从正门出去向东走,莱塔尔大街第一间教堂,我就在那里,有事的话就来找我。”顿了顿又笑笑:“什么事都可以。”

伊得低头看那道虚无线段的终点,恍惚想到了什么:“那间教堂不是被商行租用了吗?”

春季航道解冻后商家要趁这个时候处理积攒一冬的货物,商行仓库不够所以就租用了许多旧教堂。莱塔尔大街离红灯区不远,伊得多少知道一些那里的消息。

“嗯,只租出了后厅。”奥利文敛下眼睫,红茶的朦胧热雾让伊得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一如既往的温柔音调:“神职人员住在前面。”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问起缺席的人:“八云还好吗?”

这个名字让流莺更放松了一些,像是谈到了让自己骄傲的存在,那双深褐色的瞳孔马上亮了一个度:“他也很好,现在在做酿酒师学徒。”

谈到这个时他的面目又高兴了许多,奥利文认真地聆听每一个从流莺唇齿间流泻出的字眼,只有偶尔的一眼会错开视线,温良地略过对方粉白的指尖,像在瞩目钟楼上白鸽的尾翼。

“有时候会给我带好喝的葡萄酒回来,还会叮嘱我好好吃饭,哈哈,不知不觉他也差不多变成大人了啊。哦,对了,他最近个头也在长呢。”

伊得抬起手在脑袋上方的空气里虚虚地比量一下:“现在大概比我高这么多吧,是个帅气的男子汉哦。”

他说的很详细,字句间倾注了足够多的欣慰。神父垂首勾起唇角,有些高兴似的:“已经变成‘可以保护伊得先生’的人了啊。”

稍稍带些感慨的声音落进流莺心底,伊得不明显地怔了一下,一小节模糊的片段在脑海深处恍然骚动起来。

“收养”小八云后生意不怎么好的晚上伊得会教他拼写,当时头牌还不是头牌,时不时也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个雨天他们学到“葡萄”这个词,伊得羡慕地说酿酒师一定是好工作,因为葡萄酒可以卖好多钱,所以酿酒师一定能吃很多好东西。

接着他问小八云以后想做什么——那会儿他总是乐于建议人去想象一个美好的未来,好像这样幸福就能来敲门似的——但小八云却给出了一个不怎么美好的回答。

彼时仍瘦弱不堪的孩童在摇曳的烛火里执着地注视流莺的双眸,小声而坚定地说:“我想做这里最厉害的打手,这样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伊得先生了。”

那之后自己好像有被感动到流泪吧?

伊得试图揪着回忆的尾巴继续深究一些,但那点往事如同吉光片羽,是有限的珍贵,他被回忆抛出来,睁开眼还是腾着热气的红茶。

“比起保护我,还是希望他能先过好自己的人生啊。”伊得拄在桌子上,手掌根抵着总也不长肉的下颏,他翘翘唇角,露出一个单薄的笑意:“如果他没有生在这里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个佃农,但只要不是黑户或者奴隶就好,那样也许他会有一段更加出彩的人生。

但奥利文并不赞同他的话:“他应该还是更希望遇见你。”

神父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遵从本心地伸出手去,在流莺的腕上克制而郑重地轻拍两下:“对他来说,你比更好的出身要重要得多。”

也许是未暖的春风还盘踞在这人身上,奥利文感到指下一片浅淡的凉,这让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伊得的穿着上,他想也许再也找不出比伊得更适合白色托加的人了,所有形容“白”的词汇都堆砌到面前的鸟儿身上也不会显得冗余。

仿佛是为了掩盖自己一刹无礼的失神,奥利文轻咳几声,转而说起了自己回来之后的第一位病人:“之前的那位夫人患上了肺炎。”

伊得在腕上转瞬即逝的温暖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位夫人”这个尊称指的是楼下的老板娘,他有点惊讶:“肺炎?”

这好像是红灯区里的人生不起的病之一。

“风寒引起的炎症,拖得有些久了,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恶化。”奥利文打开自己的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瓶棕色的药剂:“这是接骨木莓的汁液,兑进水里喝掉可以治疗轻微的风寒,你和八云如果感觉不舒服就喝一些,最近不要太过接近那位夫人。”

有点耳熟的叮嘱,伊得道着谢收下药剂,想起早上时八云也是这么叮嘱自己的。

“之后一段时间我还会来为那位夫人看诊,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带进来。”奥利文的语调有点雀跃起来,这点灵动的情绪与沉重的达拉里斯并不相配,让他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神父”起来。

“嗯……给我带两本书怎么样?”伊得漂亮的眉眼在笑容下微微弯起,赶到神父称赞他进步的文学造诣之前,流莺连忙补上自己的要求:“最好是生僻词很少的。”

这会儿伊得倒是不觉得窘迫了,相反还有些骄傲——这个年代识字的人可不算多呢。

“好啊。”奥利文一概应下,目光拂过青年的笑脸时仍然温和。

“对了,还有一件事。”

流莺投来疑惑的视线,等待神父的下文。

“最近外面很乱,”奥利文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交代:“注意安全,有事就去教堂找我。”

这也是一句蛮耳熟的叮嘱,伊得在脑袋里翻了翻,终于追溯到那个和佣兵同眠的下午,昆西也曾这么交代过他。

换了别人在短时间内连续两次听到同一个语焉不详的话题时大概会选择追问,但伊得却罕见的没有发散好奇心,他只是烦恼地挠挠颊侧,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会影响五朔节的典礼吗?”

流莺指着窗外憧憬着说:“在这里能看到典礼的一角,好看的小姑娘会撒着花瓣路过莱塔尔大街,我喜欢花瓣被风吹进屋子,五朔节一整天里到处都很香。”

他还记得有一年奥利文也在典礼的队伍里,那时教廷和帝国的关系还不赖,教堂的神父们做了他们神明的木像跟在典礼队伍之后,奥利文走在所有神父最前面,一手拿着教典,一手向围观的人们洒出圣水。

那天伊得就在窗边等着奥利文路过,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奥利文向他的所在投来视线,他的脸颊上似乎还有那天湿润的触感,诚然理智明了赐福的圣水落不到他的身上,但是伊得依旧虔诚地相信自己被奥利文庇护着。

“不会,”奥利文在转瞬的怔然后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今年也会有花瓣吹进你的屋子里。”

伊得随之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他总是很好被满足,连一句缥缈的好话都能让他笑成这个模样。

窗外日光明烈,伊得后知后觉地发现暖阳已经攀上了自己的后背,融融的热意让他想起来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他与神父不咸不淡的重逢理应到此为止,毕竟他并没有邀请神父在妓院用餐的勇气。

无言的道别从流莺晶亮的瞳孔中流淌出来,姑且算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离别前兆,在奥利文面前时伊得一向如此,乖顺地像是什么被驯服的宠物,所以很多时候奥利文在别处听闻“飞鸟馆那个叫伊得的流莺在床上如何如何”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些割裂——

神父认识的伊得和别人认识的流莺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的处事方式,这样的矛盾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时那么也只能得出“他在我面前刻意掩饰着什么”的推论,奥利文一向心知肚明。

神父如此聪慧,他可以完整地剖析出伊得这样做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可他从未这样尝试过,也许他享受这份区别对待,也许他不忍深挖,唯恐触动后面的伤疤。

他们的关系亲密又带着点淡漠,像是这次漂浮在半空中似的谈话,丰沛的情绪上盖了一层实在扯不掉的薄布,伊得管那叫“体面”,而奥利文暂时还不知道要怎样形容。

“那么,祝我们不久后再见。”奥利文站起身来,冒着热气的红茶已经被他喝完了,玻璃杯底剩了层丑陋的残骸,伊得也随之起身,他不说再见,只说:“那我期待你的书。”

踏出房门时那支美丽的孔雀翎羽像爱抚每一个客人那样一视同仁的拂过奥利文的肩头,擦肩而过后神父顿住脚步,有点突兀地转过身来,伊得一愣,看到对方捉住翎羽的尾巴将它抚顺,防止关门时被掩进缝隙。

“?”

“这身衣服很好看。”奥利文轻声说,是已经足够克制的赞叹:“很适合你。”

如果他再放纵一些,他本应该说“你很好看,衣裳适合你。”

“是吗?”伊得答得轻易,没人能在这短促的反问里窥到他一条条归拢衣褶时的矜重,他像是不在意地笑着说:“我还是挺会挑衣裳的。”

 

白昼的红灯区是外面的黑夜,奥利文独自走在街道上,四周安静得可以,直到踏上莱塔尔大街时周围才忽然热闹起来。不远处响起马车轱辘的震响,清脆的马蹄声让行人自发退让,靠近红灯区时马车自然而然地减速,片刻后丝滑地停在奥利文身侧。

神父的目光漠然扫过镶着金色浮雕的镂空花窗,窗后是由东方香云纱剪裁成的窗帘。

 

“瞧瞧啊,这不是教国的圣子大人么?”

这声招呼十足的抑扬顿挫,奥利文难得露出了一点近似“语塞”的表情,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手撩开紫色纱帘,露出其后一张于自己来说写满了“难缠”的脸。

“玖夜公爵。”

奥利文规矩地施以一礼,对面的大人物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权作回礼。

“最近总是能看到一些稀奇事,”玖夜带着贵族那种常有的懒倦语调慢条斯理地玩笑:“一些以端正圣洁标榜自己的好人们都喜欢往妓院跑,看来流莺要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漂亮得多。”

“什么人才能称得上‘端正圣洁’呢?”奥利文平淡地开口,大抵能称得上是“波澜不惊”:“我倒是想认识认识这些人,看看我穷极一生大概都无法到达的‘圣洁’是什么境界。”

镂花窗后的漂亮男人沉默一瞬,接着又呵笑起来:“圣子大人都要说自己达不到圣洁的境界,教国的未来一片灰暗啊。”

“确实比不上帝国如日中天。”奥利文还有心思露出面对礼拜教徒时的微笑:“多亏有公爵大人这样的官员,我来时在边境也能听到您的威名。”

他是在夸奖人的,他的语气也是在夸奖人的,可玖夜面上的表情却慢慢改换,最后凝固成一个绝对算不上和善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在圣子的嘴巴里听到奉承话,”他似笑非笑的,像是嘲讽:“真是荣幸。”

香云纱又被“唰”地放下,马车继续向前,大人物是从不为自己的退场作别的。

奥利文恪守礼仪,等到视线的尽头再也没有那架奢华的马车时他才转过身去继续赶自己的路。

神父走入缭乱的春色,有一瞬间这条喧闹的街道与几年前的某个傍晚重合,那时他正在教堂祷告,一个卖花女冲进来恳求他去救一个人,而他也如每一次出诊那样答应下这个请求。

他去了飞鸟馆,没人拦他,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他要救的人早已回天乏术,他穿过空气中漫散着金粉的大厅,隐约听到有人感慨又有一只鸟儿折翼于此,后来他找到了那间黑房子,走进去,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

那惨状足够让初出茅庐的小神父震慑于世间还有这样的黑暗,他下意识惊呼出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的名讳,之后便听到那血淋淋的一团就发出破碎的呓语。

发自本性的慈悲使神父珍重地聆听伤者伶仃的祈求:

“神啊……”

如同是在庙宇陛阶前叩问自己为何孤苦一生的贫农那般可怜的声调,流莺含着血泪询问:“为何这个世界不爱我?”

——那个“不爱”里包含了很多,比如“为何我是奴隶”、比如“为何我要经历这些”,又比如“为何是我拥有这样糟糕的人生”,寻常人就连其中之一的哀恸都背负不起,可有人却早早经历了所有。

这悲怆兜头俘获了奥利文,于是他违背了教典,亦是背弃了信仰,神父义无反顾地告诉这个可怜人说:“神爱你。”

可事实是没有任何宗教会庇护奴隶,神不爱奴隶,宗教是维护奴隶制的根基之一——慈悲的神父也许至今仍未意识到,庇护了伊得的人是他自己,他才是伊得的神。

 

玖夜是少有的喜欢在白天来飞鸟馆的那类客人。

全帝都的人都认识公爵大人的马车,在妓女面前耀武扬威的打手们见到这辆马车却要纳头便拜,不但要下跪,还要比谁跪得快。

以前跪的最快的是飞鸟馆的老板娘,但是最近那位风情犹在的夫人抱恙在床,于是所有人只能静默颤抖地目送无人招待的公爵大人闲庭信步地走上通往三楼的楼梯。

 

伊得正对着镜子解开托加长袍上的系扣。

他对待这块布永远用心,穿脱叠洗都要小心翼翼,深怕压出任何一个不规则的褶皱。

在他忙着珍爱自己不常穿的衣裳时,镜子倒是同样小心地盛住了他的倒影。

光滑平面上映出的青年有着许多人望尘莫及的白净皮囊,自肩膀向下毫无瑕疵,曾有个客人说他简直像是个“白雪公主”,他问白雪公主是哪个国家的公主?客人就一边在他身上弄一边笑着说那只是个故事。

伊得第一次听童话就是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他觉得这个故事不赖,偶尔还会把自己代入一下那个在故事开头无忧无虑的角色,当然他绝不称自己是什么公主,他是他自己就挺好的了。

腰上的系带有些难解,伊得哼着歌低头专心研究,他确实是用了全部心神的,所以在听到一声口哨后才会吓得半死。

 

帝都中传言说绝不要在背后偷讲公爵大人的坏话,因为那家伙走路没有声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记仇的混蛋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身后把你那点不算什么的抱怨听走,然后你就会开始倒霉,倒霉到最后要么有幸留条命在,要么不幸死掉。

今天之前玖夜对此嗤之以鼻。

但现在公爵大人觉得有点道理。

玖夜自己一个人上楼,一个人步入三楼走廊,一个人逗弄了会儿孔雀尾羽,也是一个人推开了头牌的房门。

开门之前他有想过他这个最新的“小玩意儿”会怎么迎接自己,就他以前数次留宿的经验推测,他想那只小鸟会先是惊讶,然后瞪圆了眼睛,最后抖擞着翅膀“哎哟”着依偎过来。鸟儿第一句话也许是“您怎么这么久才来呀?”也有可能是“我好想您呀~”

而所有的猜测里唯独没有这一种——

那鸟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

一开始公爵阁下还以为这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戏码,但很快他发现流莺的姿态是完全放松的,他面对着镜子,洁白的衣袍从肩上一点点褪下,露出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鸟儿还在唱歌,哼着分辨不出来的调子,后颈上一撮卷卷的发梢自在地弹动。

他原来这么白。

公爵极为严肃地审视着,他最近常与这位头牌上床,白天也不是没有做过,但那时伊得的床帐为视野中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昏暗,所以他记忆中的肤色和实际上的有些差异。

但也不算很大的差异,公爵搭在上臂的指尖严谨而无声地扣动:床帐里的鸟儿实际上也是蛮白的。

那边的流莺还在继续自己的歌曲,但他似乎犯了难,玖夜猜他是腰上的系扣打得太紧。

鸟儿并不着急,但看客竟然着急起来。

于是坏心眼的看客吹了声调笑的口哨,成功惊动了他毫无防备心的猎物。

流莺炸了毛的小动物似的“呼啦”扭过身来,细细的腰摆出个柔韧的弧度,公爵大人并不客气,强势地在镜子中挤进自己的影像。

“这样笨拙的小少爷都活得不错,看来帝国也还算是个好地方。”

温凉的手掌沿着腰线向下,轻微的摩挲让流莺发出好听的声音,他很快摸到了绳结所在的位置,但又并不急着帮忙解开,还有闲心仔细打量镜中的景色。

这是一个十分相称的姿势,身高的优势下伊得可以完美嵌进大人物的怀抱里,倒显得很有些亲密,唯一的缺点是几十分钟前衣服上留下的莎草纸味道被另一种昂贵但不被人喜欢的香气取代。

伊得有点遗憾。

“呵呵,小少爷身上的味道有点廉价呢。”

一种绝对嘲弄的语气,伊得却奇妙地对上了点这位权贵的思路,他眨了眨眼,亲昵地拉住公爵的手:“大人,您给的东西我要省着用呀。”

他用自己的脸颊摩挲被羊皮手套覆盖的掌心,眼波流转,十分真挚:“要是您那天不要我了,我要留个纪念品啊对吧?”

事实证明有的人就是喜欢听奉承。

腰际过紧的绳结不知何时被解开,布料重重向下一坠,伊得心爱的衣裳就在地面上可怜地堆委起来,伊得却不敢捡,他从来不敢在权贵面前表现出对金钱以外任何事物的喜爱,唯恐哪天便被要挟。

此时他一身赤诚地站在玖夜面前也算舒缓,尚有余力凹出个对方喜欢的造型。

但一件披风罩住了他,眨眼间那种八云和昆西都不喜欢的味道便将他裹挟了。

公爵朝服上的披风此时易主到了流莺身上,勋章下四条貂皮沿着缝隙划进里面,捱上伊得一丝未挂的身体,流莺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寒战。

他想起了托帕,而现在与他亲密接触的毛皮就出自四只与托帕差不多的小动物。

“知道西红花吗?”公爵扳着“小少爷”的下巴,让他看镜子里的两个人亲亲热热。

流莺老实地摇头。

公爵大人就笑笑:“好吧,我给你说说。”

脾气过于好了反而让人胆寒。

“这是一种珍贵的香料,贵族们把它和丝绸还有瓷器都叫做‘东方的黄金’,因为这东西只有遥远的东方才有。”这人的指尖点了点流莺的眼尾,接着不走心地沿着颧骨线向下滑动。

“但是三年前,贵族们发现这片大陆的南方也可以种植西红花。”

唇齿间的热气直往耳朵里淌,伊得脑袋里有点乱,恍惚觉得玖夜好像在闻他的味道似的,实在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心脏也一突一突地跳,这具身体仿佛正在为他拉响什么未知的警报。

“然后帝国南伐,收拢南部,叫南方所有的耕地和森林都用来种西红花。”

伊得张着嘴,有点傻似的,他动动唇,嗫嚅一会儿,见玖夜完全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后才小心地问:“所有的土地都用来种香料,那人们吃什么?”

“当然是……”

公爵的笔尖埋进流莺栗色的发梢,似乎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味道,玖夜露出了一个得逞的表情:“没得吃啊。”

“……”

“数十万人的‘牺牲’才换来这种香料在贵族间的普及,不过换我说呢,‘黄金’普及了就不是‘黄金’了。”

镜中的异瞳男人笑得开怀,好似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一样,轻松地跳开了沉重的话题:“莎草纸的味道,怎么,小少爷找到了什么可以庇护流莺的宗教么?”

 

 

将最后一个酒桶搬上马车,八云总算找到了点独处时间,他在酒窖边的栎树下休息,车夫二人组之一状似不经意地走到他身边。

“几张?”

“两张。”

“时间?”

“五朔节后一天。”

“同一趟?”

“同一趟。”

衣摆的掩饰下,两张极硬的羊皮纸辗转到了八云手中,少年明明早在恶劣的环境中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仍有掩不住的笑意从眼角向外翻涌。

少年吸气又呼气,好歹压下了过于激烈的情绪,他不动声色地递给车夫一个袋子,动作谨慎,只有极轻微的清脆碰撞声能让人明晰这是一袋子钱币。

这报酬足够丰厚,除了两张偷渡的船票还够在掮客这里问一个不算冷门的问题,鼓噪的心跳之下,八云强自镇定,问出了一个自己早已有点猜测的疑惑:“帝都外……发生什么事了?”

掮客那盛满偷渡与阴私龌龊的皱纹脸上便露出一个冷漠麻木的表情,他说:“还能有什么?打仗呗。”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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